第十三章 夏花不觉秋意浓,相思心如地下河-《套装:南风知我意(共七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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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在沙发上静坐很久,将剩下的酒慢慢喝完。姜淑宁说得对,这些年,他并没有用尽全力与傅西洲争斗,他对得到凌天集团,也并不如母亲那般渴切。他当年之所以回到凌天,是因为这是母亲向他提出她放过朱旧的一个条件。

    外界都传傅家唯一的儿子是个窝囊废,两个孙子倒是厉害人物,只是没走出傅家门,自己就先窝里斗起来了,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,爱争权夺势。

    可是,如果有得选择,谁愿意每天活在这样的世界里?他自嘲地想,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,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。对,就如同他的母亲所说,谁叫你生在傅家呢!

    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,血脉之源也是无法斩断的,就如同当年他车祸醒来,得知自己是靠着那样痛恨着的傅西洲的血液才捡回一条命时,他用刀子划开自己的皮肤,对那人说,我把你的血都还给你!可傅西洲一句话,就掐灭了他所有的气焰,他说,怎么办呢,你再怎么不想承认,我们身体里都流着同一个的血液。

    他再怎么厌恶甚至痛恨着姜淑宁,都无法否认,她是他的母亲,她是给予他生命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如果有得选择,他不想生在这样一个家庭,不想成为这样一个母亲的儿子。如果有得选择,他宁愿永远留在海德堡,做一个做饭、画图、酿酒、制作手表的手艺人,与她过着最平凡却安宁幸福的生活。

    果然如姜淑宁所料,因为顾阮阮对这桩婚姻的坚持,不久后,傅凌天做东,邀请阮老到家里来吃便饭,实际上就是缓和下两家的关系,让这桩婚姻继续。

    在这次家宴上,傅云深第一次见到顾阮阮,这是个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年轻很多的女孩子,拥有一双天真纯粹的眼睛,一看就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,对他赤裸裸的打量十分不习惯。

    饭后他在花园里,碰上了也出来散步的顾阮阮,他指着傅宅灯火通明的屋舍楼宇对她说:“你看,这个屋子表面看起来很明亮温暖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她似乎很不喜欢他,不,甚至有点害怕他,她并不想同他交谈,但是出于家教与礼貌,她还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可实际上,谁知道呢!”

    她不做声。

    他叹息一声:“人也是一样,表里不一的。不,人心可比房子复杂多了。所以呀,阮家小丫头,你可得睁大眼睛,仔细看清楚了,不要被表象所迷惑。”

    “我姓顾。”小姑娘皱眉,问他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他微微笑了:“没什么,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,新婚礼物。”

    傅西洲很快就找了过来,将小姑娘拉到身后,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。他在怕什么?怕他欺负小姑娘吗?不不不,当然不是。他不过是怕他对阮家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说些什么而已。

    他看着两人相拥离去的背影,不禁嘲讽地笑了,看起来多么亲密幸福的模样啊,可实际呢?

    虚假的东西终究是虚假的,迟早会露出真面目的,尤其是感情。

    他回到自己的书房,给乔嘉乐拨了个电话。

    他倒是想要看看,阮家的那个小丫头到底能走到什么程度,她真的明知欺骗也无所谓吗?

    爱使人快乐,使人痛苦,使人盲目。

    云深:

    见信如晤。

    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,一是前段实在太忙,二是我又换了营地,来到了与叙利亚东部接壤的伊拉克边境地区。这里亦与战线非常近,在项目地点,我们时常能听到由那边传来的爆炸声,伤者不断涌到医院来,大多数伤患依旧是炸伤或者枪伤,我们所做的手术,主要为他们保命或者保住四肢。

    医院里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,叫作丽贝卡,她与妈妈走在街上忽然被炮弹击中,她在医院里醒来时,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双腿,母亲已经过世。这个女孩子先后接受了七次手术,余生都只能依靠轮椅或者假肢行走。

    开始的时候,她的情绪非常消极,每天晚上都做噩梦,常常流着泪问我们,她到底做错了什么,要遭遇这些?

    我们无法回答。

    在医院里,我们除了为患者提供基本的医疗服务与外科手术,还会为他们提供心理治疗,这是比之身体的伤痛更为艰难的部分。

    我们的心理专家每天都要同丽贝卡聊一个小时,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,开始配合康复治疗,渐渐地,我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笑容。

    之后,她从轮椅上站起来,装上假肢,开始练习走路。那个过程有多么艰难,云深,我想你比谁都更能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有一天,她对我说,她相信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的。

    这真令我开心。

    云深,她让我想到了那一年的你。

    命运有时候很残忍,把灾难与苦痛降临在我们身上,当一切无可更改的时候,是选择消极地把自己坠入黑暗深渊,还是选择勇敢、坚韧地与命运抗衡,不同的选择,会让我们看到不同的天地。

    我很庆幸,你与丽贝卡,都选择了后者。

    其实,我接触到的很多病人,他们在遭受到重创后,依旧保持着坚毅、乐观的精神,他们心怀希望,相信总有一天,战争会结束,他们可以重回家园,得到心中的和平。

    还有,我们去难民营巡诊的时候,总会看见在荒凉贫瘠的空地上,孩子们奔跑嬉戏的身影,他们如同以前在学校里一样,追着一个足球跑,与同伴追赶打闹。这样的画面,总是让我心里升起感动与希望。

    云深,很久没有你的消息,也不知你好不好,但愿你身体健康,平平安安。

    想念你。

    祝好。

    朱旧

    收到她第八封来信时,他刚从医院回来,李主任对他说,目前他的身体状况依旧无法接受手术,需要再等待最佳时期,也再一次警告他,不能这样拼命忙碌工作,让他在家休养一段,或者去医院住着。

    他对医院敬谢不敏,若不是当初她在那里任职,他怎么会甘愿一住那么久。

    手上负责的重要工作正好告一段落,他决定回家休养一阵。

    窗外梧桐树的叶子都黄了,凉风乍起,不知不觉,又一个深秋来临。

    距离她离开,已经一年。

    时间流转得真快,四季更替,好像眨眼之间,便换了一换。

    他把她所有的来信又读了一遍一遍,只觉得太少,她写信来的时间跨度也间隔得越来越久。自从得知她在叙利亚后,他每天都有关注时政新闻,那个国度的情况越来越严峻,想必信件收发也随之变得困难。但好在,他通过leo,确认她是平安的。

    休养在家的时候,有大把的空闲时间,他买了信纸回来,给她写信。写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情,比如给薄荷浇水,给梧桐洗澡,带梧桐散步,看了什么书,无所事事就在网上浏览菜谱,在心里学会了一道新菜,但其实没有试验,窗外的树叶落了满地,窗外的树叶又绿了,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,别墅外的玉兰花开了……这些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小细碎,他事无巨细地写在洁白的信纸上,没有投递地址,他仍旧郑重其事地装进信封里,贴上国际所需的邮票额,然后把那些信件与她的来信放在一起。

    他生活里发生的很多重大的事情,他一件也没有写。

    比如爷爷傅凌天的忽然病重昏迷不醒,整个凌天集团人心惶惶,关于他与傅西洲的继承人之位争夺暗潮汹涌得愈加厉害。

    比如他的母亲又做了一件连他也觉得心冷的事情,她将阮家那个小丫头从楼梯上推了下去,导致她失去了孩子。他讨厌她的行为,可在傅西洲愤怒掐着她的脖颈时,他也只能选择站在母亲这一边。

    比如他的旧疾复发,这是最严重的一次,人都昏迷过去,最后出动了120急救车。

    比如他的母亲病急乱投医,干出了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,竟然在凌天新开发的蔷薇系列产品里动了手脚,导致他不得不与傅西洲联手,解决公司的信誉危机。

    比如,他这一次的争斗,因为答应了母亲帮她实现心愿,他用了百分百的心力,可最后还是没能赢。他不是输给了心计与手段,他输给了一个小姑娘的爱。

    比如,之后爷爷傅凌天去世,临走前见了所有近亲,偏偏不肯见他的母亲。她便疯狂了,跑到傅西洲母亲所在的疗养院,试图掐死那个女人,她的行为被房间里的监控拍得一清二楚,之后她被警察带走……

    在他心里,这些事情再大,也跟他与她的那个小世界无关。

    得知姜淑宁被警察带走,以“杀人未遂罪”被起诉时,傅云深在医院里刚刚接受完全面的身体检查,李主任给他安排了两天后的手术日程。他听完前因后果,不得不跟李主任说,将手术推迟几天。

    他立即去见律师,让他不惜一切代价,将母亲保释出来。

    对方却摇头:“证据确凿,很难。而且,起诉方是傅西洲,你应该清楚,他对你母亲,本就恨之入骨。”

    他几乎没有犹豫,便做好了决定。

    他约见了傅西洲,他没有恳求他,而他也知道,就算自己恳求,他也不会放过母亲。

    那么,不如以他想要的,来换取母亲的平安。

    这也许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,之后的手术结果会是怎样,是未知的……

    “把我手里的股份一半转给你,够不够?”他对傅西洲说。

    把姜淑宁一直看得重若生命的东西许诺出去时,他竟然没有一点不舍,心里反而浮起一丝轻松,有一种仿佛重担终于被卸下的轻松感。

    从一开始,他心里就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看见傅西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,而后他冷冷地笑了,说:“在你们眼中,任何人的生命,都是可以明码标价来交易的,是吗?”

    傅云深也笑了,却是疲惫的笑,他说:“你母亲与我母亲之间,我们之间,谁伤害了谁,谁又亏欠了谁,早就算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奇妙,没想到有朝一日,自己还能跟这个同父异母水火不容的弟弟,坐在安静的车内,说这些话。

    傅西洲没有再说什么,拉开车门离去。

    之后,傅西洲接受了傅云深的提议,拿走了他手中一半的股权,取消了对姜淑宁的起诉,但也没有轻易放过她,让她关押了几天。她一生尊荣,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与煎熬,被放出来时,整个人的精神都有点恍惚,回家就病倒了。

    傅云深看着病床上憔悴不堪的母亲,她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因为得知他把手中股份转让了一半给傅西洲,此后他再也没有与他抗衡的资本了,她一下子就晕了过去,醒来后,整整两天,都不肯跟他说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妈,我累了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对不起,答应帮你实现心愿,却没有做到。”

    姜淑宁偏着头,依旧不理他。

    他继续说:“我明天上午进手术室,妈,这场手术风险很大,我能不能走出手术室还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姜淑宁“唰”地回头,冷着的脸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:“你明天手术?你明天手术?我怎么不知道!”

    他说:“妈,你以后别再跟傅西洲斗来斗去了,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家伙,这次放过你,并不代表下次还会放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云深……”姜淑宁紧紧抓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“妈,拜托你一件事,我知道你不喜欢狗,但梧桐年纪大了,也吃不了多少,你别赶它出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儿子……”她抓着他手的力度更大了点。

    “妈,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,我死后,把我的骨灰撒到海德堡的内卡河里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傅云深!”她坐起身,眼泪忽然就落下来。他一件件事情交代着,仿佛在说遗言。

    他取过纸巾为她擦了擦眼泪,长大后,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为她擦眼泪,此时此刻,也许即将永别,他与母亲之间,才终于有了正常的舐犊之情。在生死面前,其他都变得微不足道。

    他离开姜淑宁的病房,去护士站找周知知。

    因为李主任的保密,所以周知知并不知道他手术的确切时间。她听了他告别的话,同姜淑宁一样,眼泪哗啦啦地落。

    “云深,我不许你这么说,你一定会好好地从手术台上下来,我等你!我跟你讲啊,你不出来,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等……”

    他叹口气:“知知,别再哭了。”

    周知知忽然猛地抱住他的腰,紧紧地,她将脸埋在他胸前,号啕大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身体僵了僵,想要推开她,最终手指却落在她肩膀上,拍了拍。

    他心里却在想,幸好朱旧不在,她也会哭吧?不,为了不让他担心,她不会哭,但她心里会非常非常难过。

    朱旧,幸好你不在。

    可是,我又多么想你在,想再见你一面,也许是今生最后一面,想与你告别。

    这是她离开的第二年盛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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